＠ＪＰ。有關農、食、育兒的個人手札。

17號開始，終於開始我們的年度大事—建造番茄溫室。

哇答最了解的作物是番茄。他曾為了育種的需要，在一天之內試吃了200顆番茄，「吃到舌頭都變紅了」，他笑。所以看到任何番茄，他都可以說出品種和來歷，咬一口，他都能推測出大概是怎麼栽培，「根本已經超越人類的境界！」常常令我們驚歎。

而栽培產量夠且安定的無農藥無化肥番茄，是哇答一直很想做的。

日本的番茄，為了配合番茄喜愛的溫度，一般都是在春天播種育苗，夏秋採收。但是，日本夏季正是番茄討厭的高溫多雨氣候，蟲害也多，所以不是用遮雨棚，就是要用溫室栽培了。

但今年剛好遇到日本百年大雪，特別是長野，山梨一帶，很多溫室被沈重的大雪壓垮，損傷慘重，所以鋼筋價格上漲不說，許多鋼材公司今年的額度都被預約滿了，想買溫室的鋼骨還不一定買得到。

哇答和那米很早就先跟農協說要蓋溫室，所以農協才幫我們保留了可以用的鋼材。

饒是如此，收到預算書，看到上面赫然印著八位數字，還是讓我們大吃一驚。照這價錢蓋下去，在番茄長大之前，大家都活不下去了！於是緊急連日召開會議，不必要的設備能免則免，可以自己組裝的就自己來，再經過和農協多次交涉，終於達到一個可以負擔得起的價格。

從來只領過日本平均線以上的薪水的勳醬，一邊看著哇答的年度收益試算書（以全部出貨給農協來計算），一直不停地咋舌：「原來農家比我想像的還要不賺錢！真是太辛苦了！」

我們今年決定只蓋３棟溫室，剩下5棟待來年過後，再從朋友介紹的公司以批發價買材料自己蓋。

人事費最貴，一棟就要三十萬日幣，因此和農協商談，一棟請職人來蓋，我們邊做邊學，剩下的兩棟再自己來，對方也爽快答應。

開工的早晨，哇答和那米拿著燒鹽和日本酒撒在田地四角，祈求四方諸神保佑。

就在這時，一輛滿載了大中小各種尺寸，大約有十把以上的梯子的小貨車緩緩駛來，停在旁邊的西瓜農家的家門前空地上。「不好意思打擾了！麻煩借停一下，今天開始我們這邊要搭溫室。」說話的人溫和有禮，曬得黝黑發亮，矮壯精實，彷彿一隻大棕熊，細長而漆黑的眼睛卻又像狐狸，他就是波田這地方數一數二的溫室職人--三先生。

哇答和達醬或多或少有搭過溫室，那米則沒什麼經驗，下午前來幫忙的勳醬更不用說，我雖然在大仁有搭過，但一直很不擅長。

接下來見識到三先生的功夫，更讓我不禁懷疑，我以前搭的根本是樂高玩具。

三先生首先要我們在地上鋪上硬紙管，然後把鋼管和彎曲鋼管依序安放。

然後，在每一根鋼管上都用油性筆做上記號。

紅色記號為了要確保組裝的時候鋼管能夠不走位，保持筆直，黑色則是標記安裝其他組件的位置。

在大仁我們用的都是拼拼湊湊的資材，從來沒做過這些。原來，真正的職人是這麼做的啊！

三先生話不多，指示我們動作的時候，每句話都是用最高敬語。他教得非常仔細，會很認真的告訴你，為什麼每一公厘都不能大意，為什麼角度偏離了一兩度就要重來。

「你看，下面只偏了一兩度，上面就會差這麼多。」

三先生示範給我們看。

我們沒經驗，搭得慢，常常不到位。他會仔細的觀察我們的動作，告訴我們許多小訣竅。

「在用鐵錘敲擊固定金具的時候，鋼管會因為敲擊而跑位，可以先用油性筆在鋼管上作記號，等到金具固定好後，再看看偏離了記號多少，這樣你就能夠知道自己的力道了。多試幾次，就能知道要從反方向敲擊多少下，好讓鋼管回到原位。」

「你可以用另一手握住鋼管，以防它跑位太多喔。」

「螺帽的部分要全部朝著溫室內側，才不會把塑膠布弄破。」

「（踩立鋼管的時候要用的踏板時）力量要集中在腳尖，這樣才能將力量筆直的傳入地下。」

除此之外，三先生都安靜而迅速的忙著。

三先生家裡代代務農，主要種加工用的番茄和稻米，面積很大，好幾萬平方公尺的規模，聽到時讓我們都倒抽一口氣，怎麼忙得過來！

那米跟他攀談，說，今天在直賣所遇到了幫三先生家育苗的大島先生喔。

三先生靦腆的笑笑，說，聽說他們的小番茄都賣到直賣所。

兩三句就結束了對話，三先生又開始忙碌，除了指導我們的時候。

三先生動作敏捷得像鹿，不管是在耕耘後鬆軟的田地上行走，還是爬上爬下的測量，固定金具，都感覺好快好輕鬆，即使到從早忙到下午六點，都毫不顯累，讓我佩服的不得了，一直偷偷觀察他的動作，後來終於忍不住問了：

「三先生，請問你是怎麼運用你的身體的啊？你的動作都好快好精准但又好輕鬆喔！我覺得好厲害。」

三先生又靦腆的笑了。他想了想，說：「我做這行二十年了，說閉起眼睛也能搭好像有點誇張，但所有動作都已經刻進我的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了。」

他又說：「農家要從早忙到晚，最重要的是學會省力。用最少的力氣做最多的事情。」達醬也說過類似的話，我還完全不行。

農家大多早起，因此在上午十點，下午三點各有一次休息，大家一起喝個茶，吃點東西。

三先生會默默的坐在一旁聽我們說話，請他用茶用餅乾，他道謝接過，但從不主動拿。

達醬問起旁邊的西瓜溫室的構造，那米談起安曇野友人新蓋的溫室，就像英國人談論天氣一樣。

終於我忍不住問了：「三先生，你有兄弟姐妹嗎？」（想要閒聊又怕太越界，只好先從無關痛癢的問題下手）

「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。」誰知，三先生開始講他自己：「妹妹嫁人了，哥哥從高中畢業之後就離家了，所以只剩我，只好繼承家裡。」

「但三先生家裡農地又多又大，很好啊！」

「農家太辛苦了。」三先生搖搖頭，「沒人想做，我到現在還沒結婚。」

那米說：「現在都市裡面嚮往鄉村生活的女孩子不少啊，怎麼不試試看？」

三先生苦笑：「只有開始的兩三年會覺得好，後來就不行了。如果只有『啊，好好吃～』或是『採收好快樂噢！』這點程度的話，是撐不下去的。」

「腿和手臂又會變粗，討厭的女孩子不少。」

「有人結了又離，離了又結...」他說。

我不知道三先生想起了誰。

我待的圈圈，把農業當成一個議題在經營的人占了大多數，但其實還有很多人像三先生一樣，農是他們唯一的生計來源，是他的工作。

也許三先生有其他更想做的事也說不定，但從一開始就只剩這個選擇。

在花了二十年所累積的專業的背後，感覺有些無奈和辛酸。

「但我很佩服三先生！我還在學著怎麼省力呢。」我說。

三先生笑笑：「加油。」

「我做慣了。你們剛開始的，不要太勉強，自己找時間休息。」

聽哇答說，在長野，會叫移居到長野的人叫「風的人」，而代代居住在此的，就是「土的人」。

下一秒就不知吹到哪的風，這反映了日本鄉村對外來者的觀望態度。然而「風的人」和「土的人」兩個合在一起，不就是「風土」嗎？

風土是個很微妙的，介於物質和精神之間的詞彙。不單指實質上的氣候，地理環境，還表示了影響當地人類文化形成的精神環境。

當年的祖先們乘著風而來，落了腳慢慢累積成了土。據說要形成一公分的土壤，要花上100~200年的時間。

想跟三先生說，我們集合在一起，一定會形成新的土壤。

即使只有零點一公釐也沒關係。